老大这个词，颇有几分江湖气，会让人想到横眉立目，小弟簇拥，振臂一呼众人响应的带头大哥形象。有意思的是，从过去到现在，在北京协和医院，不论是内外妇儿神哪科，轮转的见习、实习同学都会这样称呼带教自己的住院医师。这种称谓由来已久，具体起源于什么时候已不可考，但似乎是协和独有。

　　一声老大，如同一句隐语，淡淡的默契和不动声色的亲切，都包含其中。遇到一个靠谱的老大，就意味着临床工作上有人罩着，专业技能上有人指点，犯了错儿有人批，出了事儿有人扛。

　　大约十年前，我在临床的不同专科轮转期间，有幸遇到了很多优秀的带教医师，他们的面貌、性情、行事风格各不相同，但都让我受益匪浅。谨以此文，当作一个小小的纪念。

　　求真 探索 独立思考

　　W 是我在神经科轮转时的老大，瘦而高，总是笑嘻嘻的。当年我在神内实习轮转期间，前半个月忙考试，后半个月忙上课，有时候下午上完课就不去病房了。他曾经正式地和我谈过，我至今记得他说过，临床实际接触获得的知识是书本不能代替的。

　　以前他管病人时，只要时间精力允许，就会陪着病人去做专科检查，比如视野缺损的检测，或是泪流量的测定。我只是知道大概的测定方法，却没有真正见过实际操作。

　　而他到医院的时间远短于我（当时他是第一年临床博士生），却亲眼看到了如何测量检查；对过程的熟悉有助于掌握原理，解读结果。当检查结果出来后，医生也可以直接和专科医生沟通，了解实际意义，比用不求甚解的态度，对着寥寥数十字的报告更具价值。

　　我还记得当时另外一个收治的病例。

　　那是一个双下肢瘫痪伴深浅感觉减退的年轻女孩，有节段性感觉平面损害。定位在上神经元损害，约脊髓 T7 水平。收入院时主要怀疑是肿瘤或血管畸形。但当时在讨论定性诊断时，他提到了免疫病的可能。

　　我说患者病程中没有发热皮疹，病情进展中有急性加重，仅有的一个可疑关节肿痛史也是在数年前得甲肝的病程中在当地医院诊断的，肝炎治愈后就没有再发，免疫病的证据很少。

　　他说的一句话现在还让我印象深刻，他说临床诊断难的不是用显而易见的知识去否定可能性，而是提出全面的可能的病因。那个女孩后来 RF 高，SSA(+)，最终证实了免疫损害的存在。当年老大「洋洋得意」的神情，我至今记得。

　　考究细节 管控时间

　　T 是一位传奇的师兄，五官端正，言语亲切，气场强大。前两年有一组我负责临床授课的学生，由他进行内科诊断学带教，学生们提起他，都是两眼放光，说话的音调都不一样了，不禁让我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如今他在专科上已经颇有成就，拥有了各种基金，发表了多篇 SCI，建立了自己的病人序列，医教研每样都很出彩，也获得了医院和社会的很多荣誉，名至实归。

　　当年我追随他时，T 还是在消化科轮转的，没有定科的第三年住院医。轮转期间，我们管了好几例很重的病例，有的病人好转出院门诊随诊，有的病人治疗无效自行离院回老家，也有的名字最终出现在死亡讨论记录上。不论结局，每个患者及其家属，都对他的专业水平表达了肯定和感谢。

　　但如今我回想那段轮转时光时，想到的第一个场景不是惊心动魄的抢救，或者缜密思辨的拟诊讨论，而是早上抽血。

　　他会把每个患者抽血的项目按照种类分别整理，早早将一张张浅绿色的化验单（随着医院信息化建设的进程，估计如今的同学已经没有见过它了）规整地卷好，按照床位和瓶盖颜色的不同，排列在小架子上，他还详细给我讲解过如何改进流程，能够效率最高，省时省事。

　　他让我切实意识到，优秀和善于思索的人，不论做什么平凡琐碎的事情，都会展现出出色的一面。轮转期间，我还在他的指导下，在《协和内科临床》上发表了一篇中英双语的短文，那也是我发表的第一篇专业文章。

　　强大的自学能力 平和的心态 低调的行事风格

　　我在 P 手下轮转时，他是一名高年资的外科住院医，常年兼着所在专科的总值班。他的专业知识很扎实，对于解剖、病理生理、影像、常规或新型手术技能、学科前沿进展的掌握，都让我赞叹。

　　在我的印象中，他几乎没有抱怨或是指责过别人。

　　有些进修医师工作做得不尽如人意，或是病历书写不当，他适时提醒一句，如果对方没有及时改，他就直接自己拿过来修改。有的患者基础病多，伤口破溃长期不愈合，且局部气味不好。他会亲自仔细地换药，面不改色，专心致志地处理好每个细节，最终伤口成功愈合。他的手术技巧在科内、兄弟科室和麻醉科手术室是公认的漂亮，也在聊天时提起过，当初如何用鱼肠练习缝合技巧。

　　后来渐渐发现，他对于有用或者感兴趣的知识，都会自行搜索、学习，且学得很出色，从文献管理到绘图、视频制作软件，从专业知识到业余爱好，都可以做到出类拔萃。现在我偶尔遇到专业问题，向他请教，都会受益良多。

　　优秀的人，有的锋芒毕露，有的温和内敛，他就属于后者。另外就是对这份职业的责任感，对于患者的关爱和同情心，对于医学科学的信仰和热爱。这些话在当下说的多少有些滥，却是我切实的感受。

　　我至今记得在免疫科，主治医师 H 查房时，提起来民间一种说法。孩子有三种：有的是来还债的，懂事省心孝顺；有的是先讨债再还债的，小时顽劣，长大事业有成；还有的是讨债的，小时聪明伶俐，忽然意外重病，家人心痛不已全力救治，但最终人财两空。

　　那时我们讨论的是一个 SLE 发展到了神经狼疮的女孩。7 楼 2 的小隔间，阳光照在 H 烫过的卷发上，她淡淡地说，「我们要尽力争取，把这个孩子从讨债的变成还债的。」那种语气中的坚定，让我心折。

　　可惜的是，现实不是童话故事，医学也不是万能的。那个孩子一度好转，但在我轮转离开免疫科后的第二个月，还是离开了人世。但是当时 H 说话时的场景和神情，我始终铭记。

　　我相信，拥有这份信仰的医生，一定可以帮助更多的患者，缓解病痛，获得新生。其实这种身为医者的责任感、同情心，这种对医学的信仰和热爱，也是我轮转期间，包括现在的工作期间，乃至在国外进修期间，从师长、同事们身上，获得的最多的最深的感受。

　　在临床轮转期间，让我感到很荣幸的是，包括上面的一些老大在内，曾经有多名师长建议我选择他们的专科。但是考虑到个人兴趣和特点，我还是选择了现在的医学影像专业，并在毕业后留在协和工作至今。

　　今年春天，我通过医院提供的百人计划的机会，短期去德国海德堡大学附属曼海姆医学院访学，并在那边做了一些初步研究。临别时，德国导师称赞我是「a very talented radiologist」。在欣喜的同时，我也在心中感谢着那些教导过我的师长，也不禁回想起，那些老大们教我的事儿。

　　当年的老大们，如今有的是带组的高年资医生，有的已在异域开始新的执业生涯，大多鲜有联系。但是从他们身上学到的知识、技能、思维方式，乃至处世态度和人生观，我至今感念。

　　如今的我，也开始协助上级医师进行学生的临床实习和科研带教。我希望，我也能够把自己学到的一些东西教给带教的学生；希望在他们眼中，我也是一名靠谱的「老大」。

来源：医学新青年